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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庆国,昆明人,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昆明作家协会主席,《滇池》文学杂志原主编,云南师范大学硕士导师在《人民文学》《十月》《当代》《钟山》《花城》等文学杂志发表小说400多万字,出版著作16部,小说作品《如风》入选2011年中国小说排行榜(10佳),小说《如鬼》被《2011年中国小说年鉴》高度评价和重点推介,小说《马厩之夜》被中国著名理论杂志《南方文坛》专题讨论,中国陕西《小说评论》杂志开设“张庆国辑”,全面介绍张庆国的创作成就与文学思考。张庆国的小说多次入选中国年度最佳小说选本,多次入选国内所有知名选刊,曾荣获十月文学奖、中国汉语文学女评委“小说最佳叙事奖”等。

  老鹰之歌

  张庆国

  尾声眼睛11995年夏天的一个傍晚,美国马萨诸塞州八十一岁的老人豪斯,接到了来自马来西亚的越洋电话,一个年轻的华人青年在电话中告诉他,他的爷爷林绍华先生,昨天晚上撒手归天。华人青年使用流利的英语跟他说话,已经八十一岁的豪斯却没有能够听得明白。但是,他从说话者沉重而缓慢的语气中,能感受到某种严重的不祥,举着电话的手哆嗦起来,心情也变得急躁。他接连追问几遍,终于听懂是某人死了。于是他放下电话,在客厅里艰难地慢慢行走,来到沙发边,痛苦地坐下去,用尽全身力气,从身体里把回忆挤压出来,在往事中拼命搜索刚才电话中提到的那个人名。记忆的老鹰有力拍打翅膀,飞离他的身体,朝着前方苍白刺目的浩渺天空远去。这是今年复活节后豪斯获得的最清晰的感受,他越来越清楚地发现,近几个月来,自己的听力大幅度减退,耳朵的大门在嘎吱关闭,记忆像暴雨冲刷中的地上泥灰,正在大面积流走,不可避免地消失。他并不慌张,妻子去世后,他觉得生活很无趣,意识到上帝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就坦然等待。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甚至有些暗自欢喜,对死亡有可能提前到来感到欣慰。他每天坐在家门口的廊檐下,静静地眺望往来的汽车和黄昏时缓缓下沉的落日,等待着遥远而古老的生命召唤。遥远的马来西亚电话,就是在天黑后他刚刚进家,打开电视,准备看正热火的《老友记》时打来的。他放下电话听筒,拿起遥控器,关掉电视机,靠在沙发背上,仰头看着天花板,在头顶天花板上几条不知何时出现的浅褐色弯曲水迹中,寻找刚才电话中提到的那个陌生人名。忽然,他脑袋发亮,眼里涌出泪水,心情激动,呼吸变得急促。他想起来了,刚才电话中提到的那个人,是他永恒的华人好友小林。接着他又想起来人在电话中说的事,那个人说小林先生去世了,去上帝那里等我。他心中一沉,渐渐下巴颤抖,手心发凉,大滴泪珠夺眶而出,滚落在地,响亮而悲伤地敲打着那个马萨诸塞州寂寞的傍晚。豪斯的生活已陷入了无可排遣的巨大孤独中,他的妻子三年前病逝,两个女儿远走他乡;大女儿随丈夫去了智利,在一家医院做心脏病医生;小女儿生活在泰国,跟丈夫一起开旅游公司。他跟华人朋友小林失去联系三十年后,曾经于1973年的秋天,在台湾的抗战纪念邀请活动中意外重逢。一声疲惫而修长的老鹰的鸣叫,把马萨诸塞州的夜空和豪斯的大脑照亮了。记忆大门打开,豪斯看见了坠落在农田的飞机和在燃烧机舱里挣扎的战友胡笛,还看见不远处的田埂上,坐着泪流满面的中国姑娘陈小姐。飞机燃烧冒出的黑烟,像一只高高伸出的大手,那只手朝豪斯急切地挥动,召唤他出发,于是他明白自己该做什么事了,就拿起电话,跟远在泰国的小女儿联系,告诉他自己想去中国云南。豪斯的小女儿苏珊在电话中发出惊喜的尖叫,为父亲恢复生活热情并愿意出游感到高兴。她最痛苦的事,就是父亲失去了生活兴趣,整天坐着等死,现在,父亲主动打电话给她,要出国旅游,真把她高兴死了。苏珊在泰国做旅行社,最方便安排父亲的出游,几天之内,她就为豪斯办好了旅游手续,并安排了一个全程陪同的泰国小伙子做翻译。一个月后,豪斯乘坐飞机,飞往泰国见女儿,准备从那里转机,在翻译兼导游的陪同下,前往久别的中国云南昆明市。豪斯的女儿为父亲安排的泰国导游是一个华人,名叫陈龙生,二十六岁,中等个子,皮肤没有泰国人黑,已经结婚并有一个两岁的女儿。陈龙生是出生在泰国的第三代华人,除了能讲流利的汉语,其谦卑温柔和细心的性格,已完全泰国化了。他做导游将近五年,整个流程很熟悉,在泰国出发前,根据豪斯的旅游愿望,他跟昆明的华侨机构取得了联系,飞机在昆明机场落地后,陈龙生带着豪斯来到出站口,立即看到了高举着豪斯姓名牌的接机人。接机的是一位昆明华侨机构派来的女人,三十多岁,穿了一条中国人喜欢的大红色长裙,胸前鼓鼓的,领口有些低,弯腰帮豪斯推行李箱时,领口处春光大泄,几乎亮瞎了豪斯的眼睛。她赶紧用手遮住了领口。我姓李,她按住领口对豪斯说,请叫我小黄好了。豪斯用中文说,你很漂亮。她惊奇地说,您会说中国话啊?陈龙生说,豪斯先生五十年前在云南工作了两年。小黄说,是啊是啊,联系时说过的,我怎么忘了。豪斯用中文再说,你的裙子很好看。小黄又抬手捂住领口,狼狈地说,啊呀不好意思,今天有些忙,我以为这条裙子蛮合适的,红色表示热情嘛,可是领口太大也太低了,啊呀真是那个,不要笑话我哦。豪斯说,我喜欢这条裙子。小黄满脸通红。三人一路说笑,直奔酒店。2考虑到豪斯年逾八十岁,陈龙生跟小黄协商后,决定让豪斯休息两天,在酒店附近自由活动,捡拾剥落的遥远记忆,随兴感受一下1995年的昆明。于是,豪斯很轻松地住在酒店里,每天吃过早餐,就跟翻译陈龙生一起走出酒店大门,沿着街边慢慢行走。他吃力地抬起松弛的眼皮,把灰蓝色的眼睛移向街边的商店,再移向迎面走过的行人和街上驶过的汽车,满脸困惑,双目迷茫。毫无疑问,这个昆明豪斯一点也不熟悉。他从出门时起就在摇头,中午归来,仍然摇头不断。我有些头晕。他对陈龙生说。陈龙生笑着说,您不要摇头太多。豪斯也笑了。下午出门,他还是摇头,陈龙生提醒他,他才强制性地控制了脑袋的晃动。心中的惶惑不能被摇散,就从脸上的皮肤里挤出来。陈龙生带他去昆明一家老牌餐馆吃了过桥米线,傍晚归来,路灯已亮。陈龙生惊讶地说,豪斯您怎么啦,满脸是汗。豪斯抹一把,把手掌伸给陈龙生看,手心干干的,脸上并无汗水。其实是皮肤下面挤出来的感情,在他的脸上泛出微光。他满脸悲伤。豪斯忧心忡忡地问陈龙生,我的人能找到吗?他不是来玩的,是来寻访旧友。陈龙生说,放心,我一定帮您找到。根据计划,在第三天,陈龙生与小黄将为豪斯安排一个记者见面会。如此正式的官方活动,并非豪斯的意愿。但陈龙生告诉他,没有政府的帮助,五十年前的老朋友,就很难找到。豪斯说,我找老朋友,是一个私人的事,不能告诉记者的,也不能告诉政府。陈龙生问,为什么呢?豪斯说,不为什么,就是这样。我老了,对热闹的事不感兴趣,找到老朋友,握个手,说几句也就行了。陈龙生说,放心,我没有跟别人说过您要找人的事,现在您再这样提醒我,那我就绝对要为您保密了,但这个昆明的小黄,其实也代表官方在接待您。有了政府的参与,您的愿望,私下就好商量了。豪斯只得忍受。记者见面会在豪斯所住的酒店举行,一批昆明本地的记者会聚在酒店的一个中型会议室中。高高悬挂的红布标、郑重其事的主席台、摆成两排的大花篮,以及大声说话并相互打招呼的热烈场面,极具中国特色。会后,一个四十多岁的昆明中年男人,穿过高声说笑的热闹人群,在会议室门口拦住了豪斯,恭敬地递给豪斯一张名片。他说,我姓赵,建了一个私人的二战博物馆,里面有美国飞虎队员的资料,请豪斯先生来光临指导。豪斯开玩笑地问,你的博物馆里,有我的照片吗?赵先生赶紧回答,还没有,可是马上就要有啦,豪斯先生您来了我很高兴,要为您拍电视呢。豪斯笑了,高兴地跟赵先生热烈拥抱,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暖烘烘地开始升温了。他的心咯噔一下,冒出了某种预感,心想这个刚认识的昆明朋友赵先生,有可能是他中国之行中出现的重要角色,会给自己带来重要帮助。豪斯先生的昆明旅游寻访活动正式开始,他将乘车外出,四处行走。那天早上9点,在酒店吃过早餐,小黄坐着一辆轿车,来酒店接豪斯和陈龙生。她将全程陪同豪斯,为他昆明之行的走访提供所有方便。车子在酒店院子里停下,小黄打电话,坐在酒店大堂里等候。豪斯和陈龙生走出电梯后,小黄赶紧迎上去,把他们领到停在院子里的帕萨特轿车前。赵松从路边的树影下微笑着走了出来。小黄问,你怎么来了?赵松就是昨天递给豪斯名片的那个人。赵松不回答小黄的提问,用手指了指豪斯,伸出一只热情的手。豪斯认出了他,用力握住赵松的手说,哦,我的朋友,你来了我很高兴,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是不是办了一个自己的博物馆?赵松惊叹地说,豪斯先生好记性啊!豪斯耸了耸肩,两手摊开说,不行了啊,我的记忆力已经严重退化。赵松说,我是来为您服务的豪斯先生,请您今天去参观我的博物馆吧。小黄赶紧说,不行,今天的日程安排好了。赵松说,那就改天去,今天我来陪同一下。小黄严肃地说,不可以,我们是官方活动,你不能参加的。豪斯伸手搂住赵松说,哈哈!我这个活动不是官方的,来了就一起玩吧。小黄气得跺脚。豪斯说,走吧上车。赵松说,谢谢豪斯先生邀请!你看我开车来了,豪斯先生你来坐我的车可以吗?豪斯点头称是,竟然把小黄和自己的翻译陈龙生丢在身后,任赵松搀扶自己,跟着赵松走开,去坐赵松的保时捷越野车了。小黄在后面跺脚骂道,臭东西,癞皮狗。陈龙生问,你为什么骂他?小黄说,我骂的不是豪斯,是赵松,他就是癞皮狗!我不想见他,他死皮赖脸地跑来干扰我的工作。远处的赵松对小黄的愤怒一无所知,他坐进车里,摇下车窗,朝小黄友好地挥手,示意他们的车朝前行驶。小黄的司机发动汽车,把车驶到赵松面前时停下了,陈龙生跳下车,钻进了赵松的车里,陈龙生是导游兼翻译,不能离开豪斯,这是工作规定。小黄带来的那辆帕萨特轿车里,只剩她和司机两人。两辆车一前一后地离开酒店,驶入了昆明微微发凉的早晨。3赵松是一只黑夜中坠落的小鹰。他是一个孤儿,三岁那年,父母在一次云南西部的旅行活动中双双车祸死亡,车祸时他被撞死的父亲紧紧抱在怀里,捡得一命,从此落入情感的黑夜,幸好被好心人收养,生活恢复了正常,幸福地长大,考取大学,毕业后做了教师。他生活在云南边境德宏州的潞江县,在昆明师范学院读完大学,回潞江县做了中学教师。三年后,他的养母岩香,也就是收养他的州医院老护士,为他牵线搭桥,让一个州医院的年轻护士走进了他家,做了儿媳妇。可这只坠落于黑夜中的小鹰,渴望长成一只老鹰,飞翔在光芒万丈的自由天空。结婚的第二年,他借了养母岩香的存款一万元和岳母家的五千元,辞职下海,去缅甸做木材生意。交预付款购得一批货,却在缅甸山区被军队扣留。人半夜跳墙逃走,捡得一条命,东西却要不回来,钱全部赔光。他继续折腾,从开小饭馆到开服装店,什么都干过,还干过装修公司,赚钱赔钱,最后身无分文。四年后,妻子跟他离婚,带着儿子走了,养母岩香一病不起,身体越来越瘦,个子缩得越来越小。离婚后的第三年,他神奇地发迹了,逐渐成为当地有名的翡翠玉石玩家,越来越有钱了。除了炒玉,他还买了昆明郊外的两座荒山,注册了三家公司。有钱和更有钱,符合现在的中国潮流,却远超出他的预期,他想赚钱,却没料到自己会在挣钱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赵松今年四十三岁,离婚时身无分文,只剩床下的三块玉石,老婆不知道他有玉,更不知道玉值多少钱。那三块石头是他结婚前买的,赵松刚大学毕业时跟朋友去中缅边境的小镇玩,有缅甸人在路边摆出三块石头,要卖六百元,他听说过玉石的传闻,亲眼看见,发现只是比拳头稍大的石头,毫不起眼,很好奇。于是向同去的朋友借钱,六百元买下了三块石头。当时六百元也算一笔钱,回来攒了两年还清欠债,他却已对三块无人问津的石头失去兴趣。那三块包在旧报纸里的石头,丢进装皮鞋的废纸盒,塞到床下就忘记了。离婚后穷得叮当响,他找出一块石头,轻易就卖得二十万元,半个月没回过神来。后来入行,知道二十万卖亏了,另外两块石头就赶紧留下,五年后一块石头卖了三百万元。再过两年,另一块卖了六百万元,人就忙起来,很快上路,成为名副其实的有钱人。六年前的一个夏天,赵松为买玉石,跑了一趟云南西部。玉的市场很混乱,遍布陷阱,是一个巨大的黑夜,但他懂行,看得清夜晚的道路,敢进入,早就是当地有名的专家了。他去云南西部潮湿灼热的亚热带小城买玉石,认识一个名叫寸勇的昆明人,这个人是狂热的云南二战史专家,赵松跟他相谈甚欢。仿佛受到某种坚定不移的遥远召唤,赵松改变了自己的计划,跟着刚认识的寸勇,去到三百公里外的云南省保山市,辗转进入深山,见识了躺在森林里的一架美国飞机残骸,大为震惊。茂密的原始森林空旷而潮湿,高大的树木和宽阔的树冠遮蔽了天空,树干上坠满了长条的寄生草藤,像古老大树长出的胡须,大树树冠的缝隙中,透出极细的几丝光线,照亮了地上的一个庞然大物:一架几十年前坠落的飞机。沉睡在森林中的时间证据,让赵松目瞪口呆。锈迹斑斑的机身上,覆满腐叶和茂盛的杂草,野兔在飞机的机舱里做窝,折断的飞机翅膀上站着好几只小鸟,那一幕比外国电影的场景还要神奇,堪称魔幻。不可抗拒的神秘力量继续鼓舞赵松,他再次改变行程,在保山市住下,研究飞机残骸的搬运。在寸勇的帮助下,他用了三个月时间,雇了二十几个当地村民,把飞机残骸搬出森林,再租了一辆大型平板拖车,把飞机运到昆明,放到了自己购买的昆明郊外荒山农场中暂时收藏。从此,一只从时间深处伸来的手,有力地推着赵松的后背,不容怀疑地推他走上了收集抗战遗物的道路,他开始筹办自己的博物馆。他对别人说,办博物馆,是为了感谢寸勇让自己学到了知识。还有就是要感谢老天的帮助,让自己成为有钱人。他现在要反哺社会,做公益之事,为抗战的纪念活动做点无偿贡献。但内心深处,赵松很茫然,不知自己为何坚持投入巨资,做这件别人眼中的傻事。侨联的小黄另有看法,她认为,赵松做这个博物馆,就是为了接近自己,死缠烂打地追求自己。她跟朋友们说,我早就拒绝他了,还死皮赖脸地追我,恶心!赵松确实在追求小黄,他永远笑容满面,对小黄的拒绝不以为意。4小黄讨厌赵松,原因在于她是寸勇的女友。赵松从收藏了二战飞机残骸的第三天起,就认识小黄了。那是秋天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被雨水冲刷后的阳光,干净明亮,映射出了赵松的好心情。他看着从云南保山市运回来的飞机残骸成功地搬运到昆明郊外的山上,放进了自己在山上空地里搭建好的简易大棚里,甚为欢喜,很快又陷入空茫,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寸勇把搬飞机零件时弄脏的手在裤子上抹两把,哈哈笑着对赵松说,明天我带你去认识一个人去吧,她是我的朋友,在侨办工作,请她帮你的忙,就可以筹建博物馆了。但当天晚上寸勇喝醉,在赵松的农场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去侨办结识小黄的事,就接连拖延了几天。赵松开车,带着寸勇进城,在侨办小楼的办公室里见到漂亮姑娘小黄,赵松当场就哑了,激动得说不出话。筹办私人的二战博物馆的计划,只能由寸勇代他表述。中午,他们把小黄请去外面的餐馆吃饭,直到菜端上了桌,赵松才从紧盯住小黄的沉醉中醒来,抱歉地从小黄脸上收回目光,噢地长出一口气,大声感叹道,小黄今天我太幸运了,能认识你我很高兴。小黄说,赵总怎么这样说啊,能给你一点帮助,也是我的荣幸。不是,赵松说,不是这个意思。小黄问,那是什么意思呢?赵松说,你太漂亮了,让我喘不出气来。小黄啊地尖叫,笑得趴到桌上,咕咕止不住。赵松站起来,脸色涨红,在餐桌边转两个圈,双手握住小黄的椅背,轻轻抚摸几下,激动地坐下说,你一定会成为我的好朋友,也必须成为我的好朋友。小黄说,是的是的,相互认识很高兴。赵松慌忙坐下,快速搓几下手掌,抬手在脸上呼噜呼噜抹几把,再次感叹地说,啊呀你这么漂亮!我真不知道再说什么了。哈!小黄尖叫,赶紧捂住了嘴,不出声地笑得身子乱抖,胸前柔软地晃荡。寸勇也哈哈大笑。小黄当然是漂亮的,但她并没有达到让赵松如此心惊肉跳的漂亮程度。赵松激动也是真实的,他对小黄美貌的高度赞叹滚烫感人,确实发自内心,并非不负责任的虚假吹捧。只能说他被摁中穴位,生命迅速激活。小黄尖叫,不是被夸奖后的兴奋,也非对赵松愚蠢赞美的嗤笑,而是吃惊、快乐以及发蒙。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将被一个狂热的欣赏者侵蚀并逐渐改变。寸勇是一个中学教师,民间的云南二战史研究者和二战遗物收藏家,年近四十尚未成婚,一个原因就是他的两套房子全部用来堆放破烂而珍贵的二战遗物了,没有女人愿意嫁给那些发霉的旧东西,更没有女人能够容忍他用微薄工资来无休止地购买破铜烂铁和发臭的衣服。他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唯一着急的事,就是没有场地保管和展览自己的藏品。于是,赵松成了他的救星。赵松拥有两座荒山,有道路通向山上,其中一座已在遍地野花的坡地上挖出一块平地,盖了几间简陋的房子,种了果树,雇了一对乡下夫妻看守。这座尚未成形的荒山农场,可以让寸勇的藏品有保管和展示之地。建一个私人的二战博物馆,就是寸勇的建议,赵松采纳了他的建议,寸勇很惊喜。他把美女小黄介绍给赵松认识,是出于对赵松的感激,也是为了促成博物馆的建成。当时小黄是寸勇的女友,二人的爱情正在艰难推进。赵松当着寸勇的面,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小黄美貌的惊叹,无耻地吹捧小黄,对寸勇是一个严重侵犯,可是寸勇不在意,他有信心守卫和巩固自己的爱情。但小黄这个刚进入侨办工作三年的年轻姑娘,有什么能力帮助赵松建二战博物馆呢?她没有资金,也没有项目审批权,更无一官半职,她的重要性,唯寸勇才能充分理解。小黄有一个特殊身份,那就是二战援助云南华侨的后代。寸勇为此喜欢而敬重她。她的爷爷是新加坡来的卡车司机,小林的朋友。但关于小林,那个当年常住下关杨家客栈的马来西亚卡车司机,小黄和寸勇都一无所知,更不知道一个名叫阮秀贞的越南女人跟小林的感情。寸勇的资料太多了,面对的历史人物非常繁杂,一个小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小黄的爷爷,曾经在滇缅公路上出生入死的新加坡华侨青年司机,娶了一个云南姑娘后,留了下来,在云南延续了自己的血脉并贡献出一个美丽的孙女。这个孙女小黄,能帮助寸勇收集更多的二战遗物,包括照片、家信、日用品、访问录音和录像等个人生命史的资料,进而能帮助赵松建成自己的私人博物馆。寸勇认为,拥有了如此多样而充足的资料,博物馆就堪称完美。现在,美国人豪斯来到了,赵松闻风而至,要带豪斯参观自己的博物馆,为他拍照和做录像访问。小黄今天的计划,是带豪斯参观飞虎队纪念馆,可豪斯坐在了赵松的车上,行程就失控了。赵松自作主张,改变汽车的前进方向,载着豪斯,直奔郊外自己的农场博物馆。小黄坐在后面的车里痛骂赵松。三个小时后,小黄的司机把车子驶进由苹果林和葡萄园构成的赵松农场里,停在农场宽敞大棚前的平坦水泥地上。5小黄打开车门,气呼呼地下车,站着不动。赵松的车早就到达,他已把豪斯送进一排矮房中的办公室里休息,看到小黄的车子来到,赵松赶紧跑出来,嬉笑着邀请小黄进屋。小黄说,我不去。赵松说,哎哟,你打我两下吧,我得罪你了是吗?小黄说,打你弄脏了我的手。赵松仰面大笑。小黄说,你不要傻笑,赶紧带豪斯参观,然后我们就下山。赵松说,豪斯是你的客人,丢给我怎么行呢?小黄愤怒地说,客人是被你抢掉的,不是我丢给你。赵松说,你要是不想管,丢给我也行,我就把豪斯留下来,在这里住。小黄说,你敢!赵松跨前一步,凑近小黄的耳朵说,也把你留下来,跟我一起住。小黄踢了赵松一脚。小黄气呼呼地跟着赵松走进办公室,坐下喝水。十分钟后,赵松引路,陈龙生和小黄陪着豪斯,走进了赵松的博物馆大棚展厅。这个大棚最早只是一个简易棚,墙较矮,四面通风,跟种菜和养植物的那种棚子类似,只能暂时保管东西。现在它升级改造,建成一个高级、封闭、透明的简易大厅了,大棚里有空调,还有湿度控制仪,非常先进。大棚由高大钢架和细密钢丝网支撑,蒙了厚实的透光塑料布墙。充足的光线穿过透明的塑料布,喷薄而至,把大棚中央一个被草绿色迷彩布严密罩住的长方形大盒子紧紧拥抱。感觉这个宽大的迷彩布大盒子似从地下升起的神秘古墓,或庄严搭建的祭台,看似简单,却被威严庄重的气息笼罩,令人肃然。豪斯跨进大棚的门,远远地看到前面被迷彩布罩住的方形庞然大物,眯着眼站住,吃力地回忆,诧异地问,那是什么?飞机,赵松高兴地说,我们找到的二战飞机残骸,飞虎队的飞机。因为我这个大棚太简陋,透光太厉害了,会损坏文物,所以用布罩了起来。这可是我们从高黎贡山森林里搬运下来的,费钱不说了,关键是很费力啊!豪斯的脑袋里,哗啦浮现扇动翅膀的巨大黑影,记忆的老鹰用力挣扎,从远处飞来,盘旋一圈,又斜飞着滑翔而去,渐渐远逝。豪斯想不起飞虎队是什么,只觉得飞机很熟悉,还感觉脑袋昏沉,身体有些发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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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是什么东西?豪斯转过头问赵松。赵松问,您不知道飞机?陈龙生赶紧解释说,豪斯先生最近记忆力有些小问题。小黄说,哦,没关系的,走近了打开遮阳布看看,豪斯先生就会想起来了。赵松搀扶着豪斯,慢慢朝前走,来到方盒子前,一圈金属围栏把人挡住,无法前进。赵松举起手中的一个无线遥控器,朝头顶轻轻一摁,马达旋转的声音嘎嘎吱吱响起,巨大的迷彩罩布缓缓上升。原来,它被无数细钢丝拴住,可以遥控揭开和吊起,上升的绿色迷彩罩布,像一片巨大的乌云,平平地浮在了空中。揭开了遮阳布的方形钢架盒子里面,出现了修复完整的飞机,机身上画了一只长翅膀的老虎。这就是飞机,小黄高兴起来,忘记了对赵松的怨恨,兴奋地对豪斯说,飞虎队飞机认出来了吗?豪斯张开灰蓝色的双眼,疲惫地看着,并不回答。赵松诧异地看着豪斯。陈龙生说,不要打扰他,豪斯先生在回忆。豪斯问,飞机?小黄赶紧说,是的是的。当年的飞机?豪斯迟疑地再问,把痛苦的目光投向赵松。记忆的老鹰从遥远的时间深谷中飞来,长长的翅膀无情拍打豪斯的身体,让他浑身疼痛,无法躲避。飞机是他后半生最忌讳的物件,也是最容易看见的东西,他拒绝出门旅行,一个原因就是不想看见飞机。这次从美国飞泰国,再飞中国,实出无奈,是寻访旧友的热情支撑着他飞越重洋,来到中国的。没有想到,他最不愿意看见的二战老飞机,竟然出现在眼前。他曾经朝坠毁后卡在飞机里的中国朋友胡笛的脑袋,连开三枪。这是不可饶恕之罪。他的身子在发抖。赵松说,啊呀豪斯认出来了。这时,令赵松和小黄万分吃惊的一幕出现了,只见豪斯脸上的苍老皮肤下,仿佛有成群结队的小虫受惊奔逃,从上到下,从左到右,脸上的皮肤在大面积地轻轻颤抖。他用力撑住沉重的眼皮,衰老的眼皮却在抖颤,痛苦眨动。整张脸的抖颤中,排山倒海的滚滚悲伤,从横七竖八的大小皱纹里乱纷纷涌现。他沮丧地质问赵松,朋友啊,为什么把我带来这里?你是要惩罚我吗?陈龙生赶紧说,赵先生有没有药?小黄问,什么药?小黄话音未落,豪斯先生就闭上了眼,腿一软,高大的身子慢慢下坠,人就坐到地上了。赵松急忙蹲下,伸手去扶豪斯。小黄说,不要动,让豪斯躺下。豪斯躺在地上,张大嘴巴艰难地喘气,额头涌出了密集的汗珠。陈龙生有所准备,带了阿司匹林和硝酸甘油片,给豪斯服药之后半小时,昆明安宁市医院的救护车呼啸而至。6奇异的一幕出现,救护车焦灼鸣笛朝医院疾驰的途中,豪斯的症状消失,他大睁着眼睛,挣扎着从担架上坐了起来。三天后,豪斯坐在昆明安宁市一家医院的花园里,阳光穿过花园边种下两年的一排稀疏银杏树,明晃晃地投到花园的草地上,把绿色的草地和灰色的石板小道映照得光影斑驳,泛射出早晨的温柔气息。这家中型医院已有近三十年的历史,楼房低矮,样式老旧,却较为安静文雅,门诊部、住院部和医院的花园,都非常干净整洁,给人井然有序的成熟之感。经过医院的悉心治疗,豪斯的身体完全恢复正常。今天上午,陈龙生陪着豪斯,从医院七楼坐电梯下来,豪斯自己走进了花园,坐在椅子上享受昆明的阳光。他脸色红润,眼睛明亮,比初到昆明还要精神抖擞,看不出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样子。豪斯在花园的木椅上坐下,跟陈龙生小声说话,赞美昆明早晨明媚的阳光。医院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漂亮姑娘,姑娘边走边打电话。陈龙生接到电话,听出是小黄,赶紧跑过去接她。小黄穿了一条领口较高的浅粉色棉麻质长裙,围了一条藕色的薄纱长围巾,飘飘欲仙地走到豪斯身边,拢一把长裙坐下,吃惊地说,豪斯先生你身体恢复得很快啊,我才一天没来,你就这样了,好像根本没有生过病。豪斯说,我是没有生过病啊。小黄说,那天把我吓死了。豪斯抱歉地说,对不起,给你添了麻烦,但我现在好了,请放心。说说你自己吧,你今天的这条裙子更漂亮。小黄哈地尖叫,捂住了嘴。豪斯说,我明天就要出院。小黄赶紧说,啊不行,等我把你回美国的手续办好,你再出院。豪斯用力皱眉,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可怜巴巴地对小黄说,漂亮的姑娘啊,昨天就跟你说了,可不能把我从你的身边赶走。豪斯重病突发,把小黄吓坏了,她所工作的机构更是大受惊吓,惊魂未定的侨办领导明令小黄,立即停止这次美国老兵豪斯的参观访问,尽快为豪斯办理回国手续,结束这趟危险的旅行。小黄说,我要保证你的安全。豪斯说,求你了,不要赶我走。豪斯住院的当天夜里,陈龙生给泰国的豪斯女儿苏珊打电话。次日,苏珊焦急地乘机赶到昆明,在医院看到的却是坐在床头笑脸相迎的父亲。父亲说,没事了,小病。远处,黄头发且有些发胖的苏珊在住院部大楼门口出现了,她四处看了看,朝花园走来。小黄今天来到医院,一是看望豪斯,二是请苏珊去侨办,协商豪斯先生的旅行参观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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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小黄发现豪斯坚决反对结束旅行,赶紧换话题,问豪斯他的女儿苏珊在哪里。陈龙生说,来啦你看。苏珊走进花园,坐到父亲身边。小黄用英语问候她,跟她东拉西扯地说闲话,然后请他们坐进自己带来的轿车,去一家本地风味的餐厅。吃过饭,小黄把豪斯送回医院,载着苏珊去侨办开会。五十二岁的侨办领导在办公室里接见了苏珊,把她带进会议室,委婉地告诉她,鉴于豪斯先生年纪太大,身体欠佳,侨办建议豪斯多加保重,回国休养,结束这趟并不合适的旅行。豪斯的女儿苏珊说,请原谅他吧,我父亲没事的,我问过医生了,我安排的翻译陈龙生受过救护训练,是专门为老人做导游的,他会照顾好我的父亲。小黄看一眼领导,欲言又止。苏珊说,我母亲去世后,父亲很悲观,已经一年多不出门了。他这次出来旅行是一个大事,表明他重新恢复了生活的信心,如果赶他走,反而不好。领导说,不存在原谅的问题,豪斯先生很不错,我们对他年轻时的贡献深表感谢!主要是希望他保重身体。具体工作我已经安排小黄办了,这样吧你们继续谈,我还要去开另外的会。领导迅速撤离,小黄递给苏珊一份中英两种文字的文件,请她签字。苏珊展开文件,读到结束旅行考察的内容,抬头遗憾地看了小黄一眼。小黄说,对不起。苏珊无奈地签字告辞。她并不着急,旅行可以继续,只是跟官方无关了。这并非坏事,也是她父亲原来的意思。父亲原来就不想给当地政府添麻烦,也不想有太多官方礼仪,现在,后续旅行由苏珊自己的旅行社负责,也很好。小黄请司机把苏珊送回了医院。回到病房,苏珊把陈龙生叫到外面的走廊上,做了新的旅行安排。陈龙生说,赵松先生刚才来过了,他会陪豪斯旅行的。苏珊高兴地说,那就太好啦。苏珊从泰国乘飞机赶到昆明,就是赵松去机场迎接,她对这个能干而温情脉脉的中国男人有很好的印象,听说他办了一个私人的二战博物馆,更加钦佩。想到有赵松先生陪父亲旅行,苏珊的心里一下子明亮了。三天后豪斯出院,他认真刮了胡子,头发梳得很整齐,换了一身干净西装,扎了一条新领带,庆祝顺利出院。赵松开车来,把豪斯送进了新的酒店。刚在酒店房间住下,小黄敲门进来了,今天她换了一条白色长裙,外罩一件飘摇的粉色长纱。豪斯张开双臂说,啊呀,真漂亮,美丽的姑娘。小黄看到豪斯想拥抱她,急忙靠墙站住,不再上前。赵松瞪大眼睛说,你今天真好看,漂亮得晃眼睛啊!小黄羞红了脸。赵松问,你怎么知道我们住在这家酒店?小黄说,你那些脑筋,我是了解的。赵松大笑说,哈哈你最了解我!小黄撇撇嘴,狠狠地白了他一眼。今天是周六,小黄为表示歉意,以个人的名义赶来,陪豪斯游玩。听说赵松要带豪斯去公园看风景,小黄的脸上流露出困惑。她对豪斯先生的云南之行有所不解,她接待过美国老兵或南洋华侨多次了,那些人来到昆明,都有明确的目的,故地重游,老友访问、遗址参观等等,侨办也容易做出相应的规划。唯豪斯先生只说来游玩,没有提出参观要求。他不打听博物馆,也没说要寻访什么旧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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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最初的安排,是带豪斯去参观飞虎队纪念馆和几个昆明历史文化旧地,然后再游风景区。如果不是赵松横刀夺爱,把豪斯抢走,也不会发生豪斯第一天出行就激动发病的事故。小黄大学学的是英语,那天在赵松的农场博物馆里,小黄清楚地记得,豪斯倒地之前,曾把灰蓝色眼睛里饱含无限悲伤的目光,投向了赵松,随之向他发出痛苦的质问,问赵松为什么要惩罚自己?这句话像时光深处滚出来的一个雷,在小黄的脑袋里炸响,让她深感震惊,不知豪斯此说出于何意。这个美国老人豪斯,他原来就认识赵松吗?他们之间有什么牵连?小黄感到深深的好奇。这也是她悄悄跑来凑热闹,想继续跟豪斯交往的重要原因。另外,从爱情来说,她的内心深处,也没有彻底拒绝赵松。小黄走到赵松身边轻声问,你今天怎么安排的?先找个地方玩玩吧,让豪斯散散心。赵松说,我想先去农场,那天才看了一眼飞机,博物馆的其他东西豪斯没看到呢。小黄说,你就这么死心眼啊,他病才好,求你就不要让他再去农场了。至少先不要去,过几天再说。赵松说,我要请你做主持人,在农场的博物馆里给豪斯先生做电视访问啊!小黄问,我不做。赵松说,哈哈!穿这么漂亮,是为了上电视,你就是想做才问我的。小黄又踢他一下,严正地警告说,今天不准去你的烂农场!中午在酒店餐厅吃饭,赵松为豪斯举办了一个小型的庆祝宴,开了一瓶自己收藏的红酒,小黄给豪斯敬酒时,他再次赞美了小黄漂亮的裙子。豪斯说,我感觉你这个姑娘,最喜欢漂亮的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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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黄红着脸说,你认为我只是裙子漂亮?豪斯哈哈大笑说,你不穿裙子更漂亮啊!他们是用英语对话,赵松听不太懂,小黄却被彻底打垮,羞得不敢抬头。豪斯爽朗的笑声,惊呆了他的女儿苏珊,小黄给豪斯带来了快乐与活力,让苏珊大为感动。那天中饭后的出行途中,苏珊一直跟小黄保持着亲密关系,叽叽喳喳不停地跟小黄说话。苏珊已订了机票,晚上将飞回泰国。她感谢小黄帮助自己的父亲恢复了生活热情,告诉小黄,母亲病逝后,父亲自杀过一次,抢救过来后,也很消极,整天坐着等太阳落山,不出门,什么事也不干。小黄问,为什么会这样?苏珊说,人老了吧。小黄说,人都会老呀,很多老人都活得快乐。苏珊摇头说,也许他有跟别人不一样的心事。什么心事?苏珊再摇头。妻子逝世,丈夫自杀,这种爱情传奇确实发生过,如果豪斯为妻子去世而绝望自杀的事是真,他就是最性感的男人。小黄对豪斯肃然起敬,更添了好奇。7小黄正处于爱情的困惑之中。从去年开始,她对忽然流行的长裙产生了无法抑制的巨大兴趣,半年之内购买了各种颜色和款式的裙子十多条。这也许跟她的年龄有关,她三十一岁,已经不再年轻,对日历望而生畏,面对撒手而去并越走越远的美少女时光,她无限悲伤。但花样翻新的现代女装给她带来了信心,她迷恋化妆品,迷恋面膜,更迷恋漂亮的女装。那些漂亮服装帮她追回了失去的时间,追回了悄然褪色的美貌。让她继续保持年轻漂亮,继续被人夸赞并收获惊喜。她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老公出钱,给自己买好看的衣服。多年前的赵松,因此获得可乘之机。赵松认识小黄时,她仅二十六岁,当时她已感到时间的威胁,却还保持着自信。她的美貌让赵松震惊,赵松为筹建自己的二战博物馆,需要跟小黄保持频繁联系,趁机发动进攻。他发现小黄喜欢打扮,就送她漂亮的挎包,送她新衣服,很快收拾得她服服帖帖。三年前的一个夏天,赵松带着小黄远飞马来西亚,在那块散发着海风潮湿气息及榴梿香气的土地上寻访,收集抗战遗物,采访了参加过云南抗战的南洋华侨老人,拍照片和录像,那次收获很大,小黄还拜访了家族的众多亲人,流下了很多欢喜而忧伤的泪水。赵松和小黄去马来西亚,隐瞒了寸勇。作为小黄男友的寸勇,是昆明二战史的疯狂研究者,此次他们远赴马来西亚,亲临在云南参加抗战的华侨老人故地,应该约寸勇同去,这是寸勇多年的未竟愿望。他们向寸勇隐瞒了这次重大行动,原因很简单,赵松和小黄相爱了。寸勇何等人?他没钱去马来西亚,却在马来西亚的华人圈中早有老友,赵松和小黄乘坐飞机刚在马来西亚落地,寸勇就获得了消息,绝望地知道自己已被女友小黄抛弃。他怀着满腔愤怒,在赵松和小黄乘飞机返回昆明时,在机场的出口处截住了他们。小黄看到满脸凌乱胡子茬的寸勇,惊得面色臊红,不由自主地后退,躲到了赵松的身后。寸勇说话很直接,眼一瞪,粗话就上口了,愣愣地直着脖子问,一起睡觉了吧?睡到外国去了,睡得一身榴梿味,够舒服的吧?赵松并不慌张,静静地看着寸勇。寸勇说,你两个杂种!以后不要来见我!说完扭头就走。这就是寸勇,一个粗糙、简单、义无反顾甚至有些可笑的人。这个人,曾经是小黄心中最性感的男人。小黄是外语系的毕业生,有些外国人的思维习惯,对男人的看法,爱用性感来表达,她所欣赏的性感男人,不只是身材健壮,还要头脑聪明,意志坚强,更要为某种目标而不惜一切,勇往直前,当时,她认为寸勇就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男人让她遇到了,实在幸运。她跟寸勇相爱了三年,认识寸勇时,小黄刚大学毕业,是一个满脑袋充满幻想的单纯姑娘。寸勇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粗门大嗓,不顾一切地奔跑于荒山野岭,四处收集抗战遗物。他两眼放光,浑身热气腾腾,把刚走出校门的小黄深深吸引了。小黄还被寸勇的藏品深深吸引。他那两室一厅的老式楼房里,三个窄小的房间,包括客厅,全部堆满了各种旧物,旧军服、破箱子、钢盔、炮弹皮、烧焦一半的枪把种种,大大小小,高高矮矮。小黄看到了一部活着的真实历史,闻到了扑面而来的战场焦煳味,感受到了一个男人火热的激情。那个冬天的下午,昆明城明亮而温暖,阳光在全城铺开,展示出宽阔的胸怀,寸勇的身上也洒满阳光,散发出令人感动的勇敢与固执,他已把小黄完全征服。那天她在寸勇的房子里小心移动脚步,艰难穿行,看遍了三间房,不断发出惊叹。最后,她跨过堆放在卧室床边的一只大木箱,走出来站在客厅,崇敬地看着寸勇说,你太了不起了,收藏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珍贵,你做了一件大好事啊!寸勇说,这种事以前就没有人做,真是奇怪了,也让我感到气愤!小黄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自己发烧的脸说,你这些藏品中,一定有我爷爷用过的东西。寸勇一愣说,哦哟?恐怕还真有。小黄回一下头,指着卧室床边的大木箱说,我爷爷的东西,说不定就在这只大箱子里呢。说完后忽然不说话,后退一步,靠在卧室的门边,浑身发热地看着寸勇。她的心怦怦直跳,双腿无力,有些站不稳。眼看着寸勇可能跨过堆放在客厅里的各种杂物,大踏步地冲到面前,愚蠢地把自己扑倒在床上,她害怕得要死,又兴奋得快要昏过去。这个幸福的时刻,她已经等得太久。可是,寸勇对她的心思毫无觉察,完全不知她正在焦渴等待自己动手,更不知道她的脑袋已经迷糊,身体正在敞开。他散漫地一挥手说,走吧,我带你去看另一处房子,那里还有很多东西。小黄泄气了,一下子清醒过来,恢复平静并略感失望,却对寸勇更添敬重,也为自己的大胆想象害臊。寸勇那年三十三岁,这个年纪的男人,对刚走出校门的小黄来说,具有强大的统治力。无可抗拒,也无可怀疑。小黄把寸勇的不解风情理解为纯洁与专注,爱一个姑娘,但不伤害她。爱自己的事业,能排除任何干扰。寸勇也确实纯洁而专注,他为了收集和研究云南二战史,抛弃一切。谈过两次恋爱,拉着姑娘的手,带她们四处行走,搜寻二战遗物,却能保持距离,从未占有姑娘的身体。姑娘离他而去,蛮无所谓,三十三岁仍然单身。他的这份身世像一张奖状,打动了小黄,从此他强悍占领了小黄的心,让她变成少女,回到小学生时代,充满期待,无比慌张,满腹委屈,又非常快乐。那次,小黄和赵松从马来西亚快乐地返回,被寸勇在机场出口处拦截,他用粗话狂骂几句,扭头扬长而去。寸勇没有大打出手,也没有唠叨诉苦,他骂得粗俗,却显出了居高临下的风度。小黄躲在赵松的身后,脸色由红而白,双手由灼热而变得冰冷,赵松目送着寸勇在机场出口处消失,转身搂住微微颤抖的小黄。走吧,我们回家。赵松说。小黄慢慢蹲下,号啕大哭。赵松离过婚,对女人有所了解,哄小黄这样的年轻大学女生有些办法。看到小黄大哭,他赶紧放下行李挎包,坐到地上,轻轻拥住她,不停地说对不起。小黄哭了几分钟止住,大口喘息,坐在地上不动,任赵松把她抱紧。大约十分钟后,两人才从地上站起来,乘车离开机场。汽车在城市拥挤的街道上穿行,小黄紧靠着赵松,瑟瑟发抖。夏天的昆明阵雨不断,阴晴转换瞬间出现,十分钟前阳光灿烂的街道,十分钟后就被深深的雨幕笼罩。他们的车从机场驶出时,车窗外阳光明亮,来到城区街道,大雨就密集地敲击车顶。雨水顺着紧闭的车窗玻璃成片流下,感觉像窗外贴上了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车子驶到接近赵松居住的小区时,雨霁天晴,阴郁不再,阳光张开热烈的双臂,迎接他们回家。可是,来到赵松家的单元楼下,小黄站住了,可怜巴巴地看着赵松。走呀,赵松说,上楼。小黄闭上眼,痛苦地摇了摇身子。她不敢上楼,也不好意思上,不敢跟赵松同住了,寸勇的痛骂让她崩溃。怎么啦?赵松走近,搂住了小黄。小黄把他的手拨开,挎着行李包,转身走了。8“五月花”号帆船是美国历史上的挪亚方舟,一批辗转荷兰的英国清教徒于1620年冬天在美国的马萨诸塞州普利茅斯港登岸,从此揭开了美国历史的序幕。那艘船上一个神情仓皇的中年男人,就是豪斯的先祖。现在他家族中的很多人早就散居世界各地,豪斯却于五十年前从中国返回美国故土后,再没有离开。但是,年逾八十岁的这一天,豪斯这个美国老殖民地的居民,最早的欧洲移民的后裔,坐在马萨诸塞州自家的花园里等待落日的老人,却果断地站了起来,锁上记忆中的家族历史,关严了马萨诸塞州家里的门窗,离家出走,远行中国昆明市,心事重重地开始了自己的旅行。他活到八十一岁,身体还很棒,除了记忆力减退之外,几乎没有什么病。前几天在昆明近郊安宁市一座农场经历的心肌梗死危险,是他全新的体验,所有人都吓坏了,唯独他不以为意。住院的第二天,他就恢复了正常,小黄忧心忡忡地来看他。他说,五十年前,我的战友死了很多,他们都很年轻,我活到现在已经够了,比他们幸运得太多。上帝对我已经很照顾,我感激不尽。小黄昨天受到巨大惊吓,胸口的刺痛还未消散,赶紧说,话不能这样说啊,豪斯你是一个英雄,应该活得好,活得更长寿。豪斯说,哈哈!感谢上帝,我活得够好了。他心情良好,只为一件事担心,那就是此行来到中国昆明,也许无法实现自己的愿望,因为他突然把旅行的目标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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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发重病后迅速恢复健康,生命复归,值得庆幸。记忆的老鹰却在乱飞,无目的地盘旋,猛扇翅膀,抖落些零乱的羽毛,令他沮丧。他记得自己要来昆明找一个东西,却忘记了那东西是什么。昨天晚上陈龙生告诉他赵松的安排,明天将去公园游玩,他客气地点头,心里却在打鼓,暗暗着急。他不想去公园,他来中国昆明不是为了游玩公园,好像是为了寻访一个故人,可要找的人是谁?他想不起来了。他把疑惑的目光投向陪伴自己旅行的陈龙生,着急地问,我来中国干什么?陈龙生友好地朝他微笑,并不回答,没有揭穿他记忆力减退的苦恼。他笑了笑,带着巨大的疑问上床,看着陈龙生关门离去,两眼空茫地盯住头顶的天花板,在黑暗中跟记忆战斗,拼命搜寻脑袋里的计划。其实他并没有计划,只是听到了召唤,立即出发。他的记忆力也并非不争气,否则他不会在看到赵松收藏的旧飞机后犯病。但是,记忆中断并出现短暂空白的遭遇,不时在他的身上发生,重复的频率渐渐增多,令他生气。有时,豪斯会在一天之中,忽然忘记了临时制定的目标或刚刚认识的朋友。比如,苏珊从泰国飞来昆明,赶到医院看他,他曾悄悄地问陈龙生,这个人是谁?我好像认识,但想不起名字了。陈龙生捂住嘴笑,豪斯也笑,因为话刚出口,他的脑袋就恢复了明亮,想起了这个人是自己的女儿苏珊。这天上午,赵松开车带豪斯去石林公园玩,中午返回,从机场赶往另一处公园的途中,豪斯突然问,苏珊呢?她怎么不见了?赵松吃惊地看他一眼,不知如何回答。陈龙生说,苏珊回泰国啦。豪斯抬手轻轻拍一下额头说,哦是的,哈哈!她昨天走的,我忘了。陈龙生说,你没有忘,你在想别的问题。豪斯大笑问,我在想什么问题?赵松说,你在想小黄今天为什么这么漂亮。众人皆笑,坐在后排豪斯身边的小黄,笑声更加尖脆。豪斯没笑,竟然大叫起来,停车,回城里去,回去。全车人都慌了。只有豪斯高兴得手舞足蹈,举着双臂哇啦哇啦叫,因为那一刻他的记忆忽然被点燃,脑袋被强光照亮,清晰地看到了遥远的昆明老街,闻到街边商店飘出的新鲜面包香气,想起了坐黄包车去金碧路酒吧寻欢作乐的日子。赵松把车子驶进高速公路的休息站,问豪斯进城看什么?他回答说要去看一条老街,可是忘记了街名,豪斯说出的街名陈龙生不懂,小黄却听出了火车站和盘龙江两个词,于是,赵松的车子从郊外公路上驶回来,朝城区返回。赵松开车把豪斯送到城区北京路尽头处的昆明火车站,豪斯下车后,扶着车门草草扫一眼,连连摇头,断然否定了这个陌生的车站。赵松笑着说,这是新火车站,我故意带你来看看的。豪斯问,老火车站呢?小黄说,金碧路那里的老火车站停用了。豪斯说,那条街应该还在?他说的是同仁街,可是发音混乱,现场没有人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街。赵松再驾车,把豪斯送到了金碧路。这条街挤满新式商店,仍是老街的格局,豪斯走在街上,脸上的皱纹渐渐舒展。啊,我记得这条街,他说。他们沿着金碧路往西,慢慢行走,走到街道中部,看到南来盛咖啡馆,豪斯站住了,抬起头反复打量,高兴地走了进去。来咖啡,赵松喊道。豪斯说,面包。服务员送上了南来盛有名的越南硬壳面包和几杯咖啡。豪斯喝着咖啡,撕一块面包放到口中,用力嚼着说,那个地方,就要到了,同仁街离南来盛咖啡馆不远了。半小时后,他们走到了同仁街口,豪斯把贪婪的目光投向这条广式骑楼的老街,眼睛放光,大叫,就是这里,就是这条街。他兴致勃勃地走进同仁街,在街上缓慢地走了两个来回,偏着头仔细看,忽然走近一户人家问,这里有一个巴基斯坦面包店吗?坐在家门口的中年女人急忙摇头。几个小孩跑过来,围着豪斯,盯住他的脸看稀奇。小黄说,住在这里的外国人,早就已经回去了。赵松说,住户换好多人了。豪斯说,我要在这里住。赵松摇头。豪斯说,我自己出钱租房子。小黄说,这里的房子属于政府,不是从前的私人住宅了,你一个老外租不成。豪斯说,那我就搬到这里的酒店来住。赵松说,这附近没有好酒店。豪斯表情茫然,眼神慌乱。小黄试探着问,豪斯先生为何要住到同仁街呢?是想感受这里的生活?还是想寻找旧友?豪斯张了张嘴,记忆中断,脑袋空白,他答不上来,只能朝小黄苦笑。赵松说,我试试,找个朋友家给他住几天吧。小黄说,不行,不要把私人关系扯进来。赵松说,这样吧,把豪斯带去我的农场博物馆,在那里住两天,呼吸新鲜空气,参观一下别的老东西,帮助他恢复记忆。更重要的是,要先把豪斯先生的电视访问拍掉,不然我也会忘记的。小黄转告豪斯,赵松说他自己的记忆力也出了毛病。哈哈!豪斯大笑。赵松高兴地说,走吧,去农场。小黄说,我不去。豪斯在农场犯病,是小黄的大错,她余悸难消。赵松说,你必须去,今天把访问豪斯的电视片拍掉算了,反正都要拍,你是出镜记者。小黄说,那我更不去。豪斯大笑说,哈哈!你们为什么吵架?小黄说,他这个人捣乱。豪斯说,你们两个关系不一般。小黄羞红了脸。赵松开心地笑了。去农场是唯一的选择,也是计划之一,小黄闹一阵情绪,最后还是妥协了。他们在城里吃过中饭,驱车去到赵松的郊外农场博物馆,陈龙生陪着豪斯在房间里休息,赵松和小黄去小展室里布置。赵松的农场博物馆除了大棚的飞机展示厅之外,另有五间红砖矮房,里面挂满了发黄的旧照片,其中一些照片经过扫描,重新喷绘制作,变成大幅的图画,挂在墙上。房间的地上和柜子里,摆满各种收集来的二战物品,包括炮弹壳、挎包、发报机等。赵松用墙上放大的旧照片做背景,摆好椅子,架起摄像机、调整灯光。小黄把豪斯请来,小心地替他佩戴好录音设备。赵松站在摄像机后,比画了一个开始的手势。小黄坐到椅子上,跟豪斯面对面,注视着豪斯衰老而疲惫的灰蓝色眼睛,准备向他提问。这时她忽然恢复清醒,挣脱了跟赵松赌气的男女纠缠情绪,恍然大悟地意识到,也许自己将面对精彩答案,揭开豪斯心中的秘密。小黄抬手抹一把头发,整理了一下盖住双腿的裙子,微笑着问,豪斯先生,你大老远地跑来昆明干什么?豪斯蓦然发愣,呆呆地看着她,像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灰蓝色的眼睛眨几下,缓慢地说,我杀过人,我是来道歉的,想找到一个中国的朋友,送他一束花,再说一声对不起。豪斯的话,仿佛迎面砸来的拳头,击打得小黄和赵松差点摔倒。9那天下午,经过近两小时电视采访的艰难追问,小黄和赵松终于在时间缝隙中发现了一条隐蔽的小路,看到一个站在小路拐弯处的剪影似的国民党军官,那个西南联大的英语系学生,会写诗的中国人。根据他们的判断,豪斯来中国,似乎想找到这个名叫胡笛的人。他的记忆出现混乱,以为这个人未死?或者豪斯知道胡笛已死,只想看他的墓?再或者他是想拜访一下胡笛的亲人?可是,有关胡笛,小黄和赵松一无所知,他们从未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也找不到他的资料,更找不到他的墓地。豪斯要找这个人的鬼魂也困难重重。豪斯重复发音,说了几遍这个人的姓名,再跟陈龙生反复讨论,用钢笔写出汉字,小黄和赵松才确定无疑地明白,豪斯要找的人,就是在五十年前的飞机坠毁事件中被他枪毙的中国军人胡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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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计划。现在,已经坠入寂静的遥远日子,在豪斯的脑袋里吵吵闹闹地展开,清晰复现了。他用粗涩而低沉的美式英语,缓慢讲述了那个飞机坠毁的不幸下午。他描绘的场面里,飞出了万千锋利的乱针,把小黄深深地刺痛了,更令赵松万分惊愕。那天下午对赵松来说太重要,他万万没想到,豪斯会坦然披露二战时期自己亲历的一个极其罕见的痛苦事件。这是最奇异的拯救故事,在无可挽回的死亡面前,尽快结束别人的痛苦,却给自己带来永远的疼痛,逝者无声,生者却终生背负弑友之责。小黄听得浑身骨头疼痛,心里生出了极度的担心。她害怕豪斯过于悲恸而再次昏倒,如果不幸犯病的事件发生第二次,也许豪斯就难逃鬼门关。庆幸的是,闪身走进时间深处的豪斯老人,尽管表情恍惚,魂不守舍,却目光平静,讲述得不慌不忙。他的目光不像是从灰蓝色的眼睛里投出,更似自然反射的时间之光,那光映射到小黄脸上后,再平移滑走,越过她的肩,向后延伸到小展室的窗户,轻轻敲击窗户玻璃。小黄轻声问,那天,你真的只能开枪吗?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真的无法救胡笛吗?豪斯说,我不知道有没有别的办法,但他确实快要被烧死了,他叫得太惨,他被绝望折磨得太可怜了。赵松从摄像机后抬起头来问,你开枪打死战友,会被处罚吗?豪斯说,会的,我要承担开枪的法律责任。小黄心头一凉,急忙问,怎么承担呢?审判你吗?豪斯说,是的,我受到了审判。赵松激动得腿软,心脏狂跳,他拍到了最痛苦也最精彩的故事。五十年前飞机坠毁的爆炸声、机舱里的烈火和惨叫、围着燃烧飞机转圈子奔跑的无望士兵,以及拔枪瞄准,趴在地上射出的那绝望的几枪,均在八十一岁的老人豪斯的讲述中重现。那几声尖锐刺耳的枪响,穿越狭长荒凉的时间峡谷,直抵赵松的农场博物馆房间,在那天下午的空气里嗡嗡回响,震荡得博物馆墙壁和房顶的尘灰沙沙坠落。泪水从豪斯的眼眶里流出,沿着脸上密布的皱纹下滑。小黄停止提问,赶紧说,豪斯休息一下?豪斯轻轻抹一把脸,朝她摆手。赵松说,摄像机没电了,只能休息。豪斯吼道,不要动,继续拍。豪斯把目光从小黄的脸上移开,仰起头,看着空茫的房顶,自言自语地接着解释。他说美军的士兵手册中有关于投降的三个条件,一是弹尽粮绝,二是孤立无援,三是伤亡率在百分之六十以上。也就是说,在某些绝境,可以向敌方投降,以保存生命。反过来讲,同样的绝境中,也可以自杀和枪杀战友,以尊严地死去。小黄问,自杀或枪杀战友,有规定吗?豪斯说,没有,我说的只是它的逻辑合理性。小黄问,既然是合理的,为什么还要审判你?豪斯说,这个逻辑合理性是我个人理解出来的,并没有写成条文。法律讲的是法,不是理,我开枪射杀战友,违反了法律,必须受审。五十年前那个枪杀战友的不幸事件发生后,豪斯随之消失,不知所终。之后的时间坠入黑暗,无人所见。现在,早年小林和陈小姐一无所知的后续事件,在豪斯的追忆中缓慢展现了。豪斯那天开枪后,泪流满面地离开,回到宿舍,三天闭门不出,其实是被软禁了。两个战友守着他,寸步不离,并反复劝说,防止他自杀。几天后豪斯进城找陈小姐,是去道歉并告别,次日,两个军人陪他飞印度的阿萨姆邦投案。他在被关押两个月后出庭,接受美军在印度设的一个军事法庭审判。经过近一个月的调查取证和反复的法庭辩论,豪斯被判无罪,获得了自由。小黄问,你回美国了?豪斯说,没有,我回到了昆明。小黄问,为什么?我要找一个人。找到了吗?没有,她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小黄的心咯噔一声响,豪斯使用的英语词汇是She,女性的她,他要找的是一个女人?这个人是谁?她盯紧豪斯的嘴,不再提问,等着豪斯自己说出答案。果然,豪斯开口了,他说,这次来中国,我要找陈小姐。陈小姐像一条鱼,从时间之水的深处,缓缓游动着浮现了。豪斯说,如果她活着,我想见到人。如果死了,我去墓地献花。赵松兴奋地说,我帮你找,一定会找到的,我的资料里有西南联大学生。小黄为难地看一眼赵松说,寸勇的资料最全,他收集过所有参军的西南联大学生名单。……(未完)

  ▲2019-6《十月》目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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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悦-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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